忘人语 3
牛车行走在覆着薄冰的地面上，寒风不时从竹帘的缝隙中钻进来。
摇摇晃晃的车厢中，源博雅和安倍晴明并肩而坐。每当他们的肩膀碰在一起的时候，博雅都会歉意地直一直身子，反而是晴明浑不在意。
说起安倍晴明，这个男人是阴阳寮中的博士。几乎什么样的难题都能解决，大家都这么说。不过想要找到他，必须是源博雅才行。
这次也是因为博雅的拜托，两人才会在这样的严冬远行啊。
晴明今天换了身纯白的狩衣，与外面飘飞细雪相映，更显得清冷。好在晴明带了一名小小的童子，手上的风车呼呼地吹出阵阵暖风，才使这趟旅途令人感到舒适。
“是式神吗？”博雅问道。
“是啊。”手指挑开竹帘的晴明收回了视线，“古笼火。”
“古笼火？”真是个奇怪的名字，博雅跟着低声念道。
“是石灯笼，请不用在意。”晴明抿起薄唇笑道。
“是灯笼吗？虽说是不用在意——”博雅拉长语调，终于忍耐不住，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惑。“晴明。”博雅这样认真地喊了一句。
“嗯？”晴明眯起细长的眼睛。
“昨晚之后发生的事，你一句都没有问过？”
“是呀，还没有问。”
“太奇怪了。”
“很奇怪吗？”晴明用扇子遮住了脸。
那是当然的呀，这句话博雅倒没有说出口。“还有龙泽小姐现在怎么样，晴明你也没有过问呢。”
“因为全都已经知道了啊。”
“怎么会知道的呢？”
“就是知道嘛。”晴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，修长且苍白的手贴近古笼火的风车取暖。
“晴明，你是不是在捉弄我？”源博雅赌气地挺起肩膀。
“没有这回事。”晴明悠闲地笑道，“因为看见了。白猿走到一半，察觉怀中抱着的是稻草人，接着看见了跟着追过去的龙泽小姐。”
“被掳走了！”博雅大声说道。
晴明点点头，淡淡地说道：“被掳走了，但今早白猿一定会送她回来的。所以龙泽小姐那边，暂时不用担心。”
“为什么法术会失效呢，晴明？”
“大概因为对方还没有完全变成妖怪吧。”
“变成妖怪？这么说的话，是人吗？”
“嗯，如果再迟一点，就难说了。”晴明少有的皱起眉头，扇子在掌心轻轻敲打。“不过博雅，昨晚实在是太危险了，丢失弓箭的情况下，你那样舍身去救龙泽小姐。”
“哎，你怎么会知道？”
“都说看见了嘛。”晴明无奈地笑着摇摇头，“如果你受伤，我会很愧疚的，所以下次请一定要保护好自己。”
博雅用拳头捂住嘴轻咳几声，羞赧地转过脸。“就算受伤，也不能怪你嘛。”
晴明只是微笑。
阳光洒在薄冰和白雪上，刺眼的光透过竹帘照射进来。沉默一会，晴明又叹道：“博雅啊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博雅轻声答道。
午后，两人到达了高野山。因为不想给寺里的僧人添麻烦，所以在路上就已经吃了饭团，饭团里加了樱花妖腌制的花瓣梅子，在暖烘烘的车厢里非常爽口。
将牛车停在后院，两人穿过树林，走到后山的木屋。
驼背的白发老仆，引晴明和博雅来到和室门口。老仆跪坐在飘满雪粒的回廊上，歉意地低头说道：“少爷近来身体不适，有劳二位大人稍候。”这才转身对着纸门内低声唤道：“少爷，少爷？”
“唔？”从门内传来含糊的声音。
“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从京里来看您了。”
门内传来惊慌的响动，接着又没了声音。老仆又问道：“少爷，我带两位大人进来了？”
“嗯，请进。”声音依稀能分辨是这样说。
但声音混沌黯哑，哪里有半点少年平常的柔润。
老仆拉开纸门，兀自退下去泡茶。
和室有六叠榻榻米大小，一角的花瓶中插着半开的梅枝，梅花上停着一只湛蓝的小蝴蝶。矮桌上是铺开的唐纸和干枯的竹枝狼毫。
羽泽昴整个人都蜷缩在棉被中，勉强倚着矮桌半坐，只露出一双眼在外面。
“羽泽大人，看起来病得不轻呐。”博雅关切地问道。
“没什么，——”虽然羽泽昴每说几个字，就要清一清喉咙，可后半句话晴明还是一点也没听明白。
“羽泽大人，这样的情形有多久了？”晴明问道。
羽泽昴眨巴眨巴眼睛，从被子下面探出几根手指，捏住狼毫，沾了沾旁边的一砚雪水，在纸上写道：承蒙两位大人来探望我，我并无大碍，只是偶感风寒。谢谢两位大人的关心，只是抱憾不能陪两位大人赏游雪景。等病好之后，必定登门致谢。
晴明盯住羽泽昴捏住笔管的手指，比纸还要苍白的手指，尖利的指甲。
发现晴明的视线，羽泽昴迅速缩回手指。
“羽泽大人是不能开口吗？”晴明问道。
羽泽昴用力点点头。
“太可惜了，想来一边赏雪一边听羽泽大人吟唱和歌呢。”
“实在是抱歉。”羽泽昴的声音闷在厚厚的棉被中，不安地扭动着身子，看得出来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场交谈。
“晴明，那我们就下次再邀羽泽大人吧。”博雅躬身往后退了两步。
“哎呀。”晴明用扇子拍打手掌，“虽说不能吟唱和歌，一同月下赏雪也是不错的选择啊。今晚，来找羽泽大人饮酒赏雪如何？”
“晴明！”博雅大声喊道。
羽泽昴也连连摇头，嘴里含混地一直说着什么。
晴明凑近了看羽泽昴的眼睛，依旧是那独属于少年的清澈，像时时饱含着一汪盈动的湖水。晴明轻柔地说道：“羽泽大人不必担心，我和博雅到您这儿来，您就坐在和室内就好。”
“晴明！太强人所难了！”博雅说道。
“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“唔。”羽泽昴眼神很慌张，却不知如何应对。始终还是个孩子嘛。
“一起赏月吧。”
“晴明。”
“博雅不想吗？”
“倒也不是不想。”
“那就定了吧。”
“——好吧。”
“一起赏月。”
“唔。”羽泽昴也只有点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