忘人语 2
“说起来，羽泽大人自从宫内歌会之后，便去往高野山隐居了。”
晴明的视线从窗外重又回到博雅身上。“高野山？”
“听说在寺庙旁的小木屋中清修，对于和歌想要更加精进。”
“宫内歌会？”
“啊，对了，那时你去降服八歧大蛇，并不在平安京。”博雅轻轻一合掌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。
“发生了什么事吗？”
“要说事情，倒也并不奇怪，羽泽大人一如既往的夺魁了。”
“上个月吗？”
“上个月。”
晴明若有所思，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光芒，看上去更像一只狐狸了。
“素手拈花葬情长，相思已亡懒贪欢。”博雅仿佛回到了枯树残叶下的初冬，身形削弱的少年站在树下，轻轻折断枝干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羽泽昴绵长的音调却融进冷冽的风中，格外令人心生萧瑟。在他悠然的和歌声中，所有令人心生柔情之物，所有令人留恋之情，都随着时间的清流从指尖消逝而去。心中刹那空空如也，只剩一声叹息。
“真不愧是羽泽大人。”晴明也不禁叹道。
“是啊，连圣上都称赞他年轻轻轻便是和歌高手。还是个孩子，怎么能勘破如此深沉的感情呢？真令人吃惊。”
“倒也不算是孩子了。”
“终归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而已嘛，晴明，你也太严格了。”
对于博雅的反驳，晴明只是一味包容地微笑。
“不过，羽泽大人的声音真是好听呢。”
“嗯。”
“高若铃莺，低如古钟，时而铿锵，也可婉转。听他吟唱和歌，像是能忘掉所有的烦恼。”
“博雅有烦恼吗？”
“烦恼的话，是人都会有的吧。噯，不过晴明，这不是烦恼的问题嘛。”
晴明唰一声打开扇子，遮住脸笑出了声。“所以，博雅的烦恼到底是什么？”
博雅赌气不再开口，更是惹得小蝴蝶都咯咯咯的笑起来。
龙泽府上的奉公人早已等候在门口，将晴明与博雅两人引入院中。将军龙泽健司跪坐在廊前，满面愁容。反而是身后的御鉴子并不避人，俏皮的对着源博雅做了个鬼脸。
“有劳阴阳师大人了。”
“哪儿的话。”晴明恭敬地还礼。
龙泽将军唤来御鉴子的贴身侍女，将事情发生时的细节一一道来。
“有办法吗？”龙泽健司急切地问道。
“白猿可有伤人？”
“这……只有几名武士受了轻伤。虽然如此，一直这样也不行啊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晴明用扇子压住龙泽将军的急躁，“只不过如果没有伤人，倒还好办。”
“晴明，你已经有办法了？”博雅问道。
“与其说是有办法，不如说大概知道了对方是什么。”
“是什么？”
“一起来看看吧。龙泽将军也一起来吗？”
“我也可以吗？”龙泽健司异常惊诧。要知道，阴阳师施法的时候，通常是不允许别人旁观的，晴明就更是如此了。
“来吧。还有，麻烦龙泽将军请几名腿脚快的武士在院中待命。”晴明的语调平缓而轻柔。
“可是白猿跑的很快，之前也试过，谁都追不上。”龙泽健司说道。
“这样啊，姑且再试一次吧。”
“晴明，听上去好像没有把握呢？真的可以吗？”
“应该可以吧。”晴明用扇子轻点薄唇，“不过要先准备一些东西。”
冬夜，寒气逼人。
源博雅紧紧握住弓箭，关节泛白，面色严峻，双眼紧盯着屏风外。
御鉴子小姐的闺房被屏风隔成了两边。藏在屏风后的除了博雅和晴明，还有龙泽将军和御鉴子本人。她想要亲自解开谜团，真是个勇敢的女子，不愧将军之女的英名呢。
屏风外三枝蜡烛罩在唐纱中，跳动着发出微弱而不安的光芒，就和博雅此刻的内心一样。
榻榻米上放着一个稻草人，稻草人上贴着一张写着龙泽御鉴子名字的障目符。非但如此，晴明还在稻草人上绑了一个御鉴子常用的刀镡。
屋外的瘴气越来越浓，呜咽的风低低地哭诉着。
要来了。
高大的黑影突然映在合页门上，几乎挡住了所有的月光。
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，源博雅身子一震，弓着背像一只受惊的猫。晴明伸手按住博雅，防止他轻举妄动。
合页门被缓缓拉开，白猿低头钻进房中，宽大的和室也只能堪堪容下它的身躯。
白猿跪坐在地，膝行到稻草人面前。它完全将稻草人当成了御鉴子小姐。白猿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，源博雅隐约觉得低吼声仿若人语。
“龙泽小姐——龙泽小姐啊——”白猿这样呢喃道。
“走吧，我带你走吧。”白猿又说。
白猿小心翼翼地将稻草人捧在手中，转身撞破合页门冲了出去。
“博雅！快！”晴明喊道。
岂料御鉴子首当其冲追了出去，晴明哎呀一声，来不及阻止。一跺脚屈膝坐下，单手结印抵在唇上，口中不断默念道：“青竜避万兵白虎避不祥朱雀避口舌玄武避万鬼黄龙伏魔。”
龙泽健司焦躁地守候在晴明身边，不时起身查看屋外有没有消息。
“不好！”晴明突然停止了吟唱，来不及跟龙泽将军解释，单手提起狩衣，冲进了弥漫障目的雾气当中。
荒野中，晴明找到了躺在地上的源博雅。
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。
“博雅。博雅。”晴明抱起紧闭着双眼的博雅。
“嗯？”博雅从昏迷中醒来，吐出卡在胸腔的一口气，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靠在晴明怀中。
“怎么样博雅？”晴明少有的急迫。
“没什么，我还好。”
博雅忽然从晴明怀中跳起来，大喊道：“龙泽小姐，龙泽小姐去哪了？”
“恐怕还是被白猿掳走了。”晴明起身，拍打掉身上沾着的泥点。
“那可怎么办？我们现在回龙泽大人府上？”博雅问道。
“不必了，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。”
“是什么？”
“这个，到时你就知道了。我们去一趟高野山如何？”
“高野山？”
“对，突然想听羽泽大人唱的和歌呢。”
“可是，现在龙泽小姐的事情更加麻烦呢。”
“去吧，博雅。或许有帮助呢。”
“会有帮助吗？……好吧，那就去吧。”
“那就去吧。”
雾气降下来了。